第八幕
佛洛伊德頹喪地一動也不動，對於他失去了剛獲得的新信仰感到失望。陌生人從雙層窗簾中出來，走向佛洛伊德，看著他。
陌：華特‧歐伯桑
佛：甚麼？
陌：華特‧歐伯桑，就是他們正在找的那個人的名子。
佛：也就是你的名子。
陌生人沉默了一陣子。
陌：華特‧歐伯桑。一個可憐人，他從小生長在一個地下室裡，被人關著直到十二歲。當他被解救出來的時候，他從來沒有看過日光，也沒有聽過聲音，他只認識黑暗。他持續精神衰竭好幾個月，人們都說他是個低能兒。然後當別人帶他學習說話時，他便開始胡亂編織故事、經歷，他將自己擺在故事中彷彿是為了捕捉過去所有遺失的生命歷程。因此人們說他是說謊成癖的人。
佛洛伊德聽得難以忍受，一點也不想繼續聽下去。
陌：沒有人想像過他的生活，沒有人關心他的童年並給予他成就，給他光亮，或是最美好的愛。瘋子永遠都是那些沒有人會夢到的孩子們……我感覺自己跟他十分相近。
佛：我並不怨恨你對我說謊，但今晚我能做得沒有別的，只有等待我的小安娜。明天再來見我，我們再談一談。我…我也許不能愛你…但我會治療你…這是另一種愛的方式…我會照顧你的。
陌生人握住佛洛伊德的手。
佛：你看，這裡只有我們，兩個男人還有痛苦…這就是為什麼神不存在，天空是個懸在人類及痛苦之上的空洞屋頂。
陌：真的嗎？你這麼想 ？
佛：理智會趕走幽魂...從今以後不會再有聖人，只有醫生，人類才能夠為人類負責。所以，我照顧你。
陌生人用自信的口吻說：告訴我，剛才，你真的以為我就是...祂？
佛洛伊德十分慚愧地說：我剛才不知所措。
陌生人覺得很有趣，繼續說：但現在卻沒有了？說到底，比起上帝，你更輕易就相信華特‧歐伯桑了。
佛：你知道，歐伯桑先生，我是個老頭子。我花一生的時間在捍衛知識並對抗愚昧，我畢生都在治療，為人類對抗人類而作戰，不曾中止過，不曾喘氣過，我應該從中獲得甚麼呢？某幾天，我的喉嚨發出難聞的氣味，我的狗不幸地躲在房間的角落，不再靠近我只是盯著我瞧。我還希望能乾脆又短促地死去。然而好幾百次我可以低聲喊著神的名子，好幾百次我可以飲下他如蜜糖般的安慰話語，好幾百次我是能夠期盼藉由對上帝的信仰給自己勇氣去忍受痛苦並進入死亡。但我反抗，這些對我來說太簡單了。不過剛才，我差一點就讓步了，因為恐懼佔領我所有的思緒。
陌：你應該讓步。
佛：我吃的藥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多這一個。(宗教)
陌：為什麼不要這個呢？
佛：因為那是心智在自我麻醉。
陌：可是如果你的心智需要呢…
佛：是我腦中的笨蛋想要相信，不是心智；那是個被圍困的走獸的慾望，是一隻被獵犬追趕到峭壁的小鹿，陷入絕境仍然想找到出路的眼神…上帝，是一個尖叫聲，是身體的反叛。
陌：所以你不想相信是因為這對你有幫助？
佛洛伊德激烈的回答：我不想相信祂是因為我的身、心，我身上的所有都已經準備好要相信了！我不相信神是因為這對我來說太幸運，太難能可貴了！
陌生人戲謔得說：好吧…佛洛伊德醫師，如果這個渴望就在那裡，為什麼要忍住呢？為什麼要壓抑自己？
佛：這是個危險的渴望！
陌：對甚麼會有危險？對誰會有危險呢？
佛：對於事實跟真理...我不能讓自己被幻覺所欺騙。
陌：真理是個很嚴峻的指揮者。
佛：而且十分苛求…
陌：也令人很不滿意！
佛：滿足感不是一個真正的跡象。歐伯桑先生，人類生活在地道中。神的信徒不斷前進因為他們相信在隧道的盡頭會有一扇門，打開門後就會有光。無神論者知道那裡沒有門，他知道隧道沒有別的終點，只有他自己的。必然的，他撞到牆會感到更痛，他失去孩子的時候會倍感空虛，他適當得作人處事卻感到更艱難，但他還是繼續做。他覺得夜晚很可怕，很冷酷，但他還是前進。苦楚變得更痛，恐懼變得更膽怯，而生命不過只是像個致死的疾病…
陌：你的無神論者不過是個絕望的人。
佛：我知道絕望的另一個名子，就是勇氣。無神論者不再擁有幻覺，他以幻覺來換取勇氣。
陌：那他贏得了甚麼？
佛：贏得自尊。
一段時間過後，陌生人靠近佛洛伊德，看起來溫柔，誠懇。
陌：你太依戀你的勇氣了。
佛：華特‧歐伯桑，請你停止假裝自己是上帝了。在你身上還未受損變質的部分都知道這是假的。
佛洛伊德放開他的手。
陌生人帶著微笑作了一個概述：所以你不相信上帝，卻相信華特‧歐伯桑，(他屈膝鞠躬)太恭維他了！但是誰向你證明華特‧歐伯桑真的存在？
佛洛伊德沒有笑容的說：我累了。
陌：你不是累了，你一直在想安娜。要不是如此惱人，其實這還滿令人感動的。
佛洛伊德發怒：總而言之，今晚你就當你真正應該當的人比較好…一個騙子，如果你之前是上帝了話…
陌生人很感興趣的說：誰？
佛洛伊德提高聲音說：如果你之前是上帝了話…你應該要選擇一個更險惡的夜晚…是的，如果上帝真的存在…
陌：如果上帝真的存在？
佛：我並沒有對你生氣…但是對上帝，如果他憑空出現……我…
陌：如果現在上帝出現在你的面前？
佛：如果上帝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會跟他算帳…我會問他…
佛洛伊德的怒氣高漲，他突然站起來。
陌生人鼓勵他繼續說：你會問他 ？
佛：我會跟他說…上帝在窗外探頭探腦的！祂知道罪惡與不幸穿著軍靴和鐵蹄在柏林，在維也納的路上橫行，不久之後也會在整個歐洲嗎？
陌生人喃喃自語：他可以忽視嗎？
佛：可是仇恨根本不需要變得如此駭人聳動，他們拿著武器，手染著血。我總是看見痛苦，到處都是。就如我五歲時所感受到的，這是個沒有回應的世界。如果上帝在我面前，這就是我要控訴祂的原因，因為祂虛假的允諾！
陌：虛假的允諾？
佛：我們無法信守的諾言就是罪。不然了話，死亡算是甚麼呢？生命的應許在我的血液中，在我的皮膚底下奔跑，卻無法被兌現。因為每當我猶豫，或是耽溺於這樣心靈的陶醉與真正生存的幸福之中，我感覺自己是不朽的。死亡不在任何地方，不在我的胃裡，也不在我的腦裡，我感覺不到死亡，但我從所學的知識及傳聞中認識它。如果我們不曾談論過它，我又怎麼會知道自己終將消失呢？這是死亡最令人震愕的地方。對我而言，我選擇從另一條路出發，我相信自己是永恆的。在死亡中的痛苦並非不存在，它是失了信的允諾，對生命的允諾。這是上帝的錯！一個會跑會跳，一個完整的身體，現在卻如此脆弱，不堪，萎靡。我們被騙了！不是的，痛苦不會在肉體上顯現，因為所有的創傷都在靈魂裡。這是失了信的允諾。這是上帝的錯！
而精神上的痛苦，人類互相造成的不幸，不就是一種被打破的和平嗎？因為承諾存在於頭埋靠在母親胸前的那股溫熱之中；因為溫柔來自喉嚨深處發出的美妙聲音，即便我們一個字也不懂；因為我們第一個認識世人共有的默契，當一雙溫柔深情的雙手遞奶瓶給我們，安撫我們入睡的場景即是世界萬物的概述時，這樣的默契去了哪裡？為什麼要有這場戰爭？失約的承諾 ！又是上帝的錯！
但是最嚴重的罪，罪惡的終點，世人萬物都無法撫慰，是這個被阻礙被限制的靈魂，甚至從聰明退化成低能的靈魂。好像上帝給予我們這獨一無二的靈魂是為了讓我們碰觸這些極限，沒有飲料是不會感到口渴的。我們以為我們會了解所有，認識所有，我們自以為能夠難以置信的親密，有一具放我們奔馳的靈魂。我們根本甚麼都不會。我們的所知所有一點也不重要，沒甚麼了不起的。靈魂的限度，這是最後一個失約的承諾。
如果沒有背信的人，生命會多美好…
如果我不曾相信它會是長久，公平，幸福的，生命會更簡單…
陌：你的期望太高了。
佛：如果我甚麼也不期盼，我一定會變得更愚笨…就是這樣，歐伯桑先生，如果上帝存在，祂就是一個說謊的人。祂宣告諾言又棄守它！祂有罪，因為罪惡即是無法被兌現的承諾。
陌：讓我跟你解釋。
佛：解釋是荒謬的：我不想要解釋。如果上帝對他的所作所為，對這個世界感到心滿意足，那麼祂就是個古怪可笑的上帝，一個殘酷的上帝，一個陰險的上帝，一個罪人，人類不幸的始作俑者！如果祂不存在可能更好。說到底，如果上帝存在，祂也可能只是一個魔鬼。
陌生人挺起身。
陌：佛洛伊德！
佛：華特‧歐伯桑，你是個騙子，一個很精明的騙子，但是你應該認識騙子當中的大師：就是上帝祂自己。
陌：你胡說八道了你。
佛：然後，如果上帝在我面前，在這個全世界都在哭泣而我女兒被蓋世太保抓走的夜晚，我更想跟祂說：你不存在！如果你是全能的，那麼你根本不稱職；可是如果你不稱職，你就不是強大的。你不是在上帝高處的上帝，是惡棍或是能力不足。你也不一定要是上帝，因為原子、偶然性、撞擊、這些都已足夠解釋沒有來源根據的宇宙。你最終，不過只是一個無用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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